第四章 曲蕊身孕

      入宮已有月余,深宮里不見有說書人說的那般步步驚心,只是有些寂寞罷了。每每看那龍攆行至跟前,卻轉了個彎去了對面的院子。今日送來了幾盆少見的盆栽,明日送了幾對精致的玉鐲,金簪布料,華裳錦服讓人看了好生羨慕。

      小環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,一派的天真無邪枝丫上新開了朵花都讓她興奮半天,每每開口前便活潑的笑開:“華妃可真是惦記這主子呢,每次圣上賞賜了什么物什總不忘給主子留一份。”

      “是啊。”曲婳溫柔的笑開,手底下是未完成的刺繡,心想這繡好了送去曲蕊那里她一定很歡喜。外頭一陣喧囂,抬眼望去,又是那華麗的龍攆,自門前經過,轉彎去了對面院子。

      小環藏不住話,不由的替自家主子不甘:“主子明明是那般傾城的樣貌啊,皇上怎么,怎么就……”

      手上的針頓了頓,她緩緩開口:“傾城,卻并非無雙,我們倆雖生了一模一樣的張臉,可她比我出眾了些。”

      小環執拗的開口:“我就是覺得主子比她好,刺繡也不如主子,彈琴也不如主子,更比不得主子的端莊賢惠!”曲婳笑著搖了搖頭:“這能入宮的女人哪個不端莊賢惠?總歸是那活潑的性子更少見,更惹人憐。”將手里的東西放下,心想著待皇上走后妹妹又該蹦蹦跳跳的過來,“今日皇上賞了對金鐲子我總想著與姐姐一人一只更好。”

      “今日皇上送了副山水畫,我看著掛在這里正合適。”

      能與她在一起便是幸運的,不過是寂寞了些,無妨,無妨。

      夜色沉了些,廊間檐下掛了八角玲瓏亮晃晃流光如雪。

      中秋佳節,皇上往每宮每院發放了賞錢和月餅,小環卻嘟著嘴將桌上的月餅一推老遠。

      “怎的?不愛吃?”

      小環撇了撇嘴似要哭出來似的:“這么好的日子大家都被圣上招至廣玄殿,卻唯獨漏了主子您,這分明,分明是……”說到最后越發的生氣,側著頭冷哼:“哼,就不要吃他的東西。”

      “小桂子,你吃。”小桂子也唯唯諾諾的不敢接,小聲的說:“我,我也不吃。”

      “唉。”曲婳嘆了口氣坐在小環身邊揉著她的腦袋道:“我不喜熱鬧,這樣冷冷清清的正合我意,別鬧別扭了,眉頭皺多了便不好看了。”細言細語的哪里有個貴妃的架子,待丫鬟隨從都好的沒話說,這樣好的人皇上竟不知要珍惜,連今日這樣重大的場合都忘了主子。真真是越想越氣,最后竟一撇嘴哭了出來:“我還不是替主子感到不值啊,嗚嗚……”

      廣玄殿內燈火通明如晝,美酒佳人,衣香鬢影。絲竹聲起,迎合著舞女柔軟的身姿,珍珠鳳釵斜插,銀飾金冠晃了人的眼。

      曲蕊卻低著頭不安的坐著,一雙纖纖素手快要將手里的錦帕攪爛。“怎的?不開心?”

      “姐姐都沒來,蕊兒一個人坐在這里,多少有些寂寞。”抬眼看了看皇上,黑色的眸子里泛著淚光,盛滿了委屈。雖是一模一樣的容顏,可那人卻做不出這般表情,總是一臉平靜一雙眸子似秋水。他舉起酒杯遮住了唇邊泛起的笑,揮了揮手:“宣。”

      “皇上可真是寵溺華妃呢,惹得我們姐妹都吃味了。”用絲巾遮了嘴,細細的眼瞄了過來,半開玩笑的話語,可那眼里的恨意卻掩飾不了。

      小太監撩起袍子急匆匆的奔去水榭樓:“云妃,圣上宣您去廣玄殿覲見。”

      “勞煩公公了,公公且稍等片刻。”曲婳回了屋,行至梳妝臺前,那些金簪銀飾的皆是皇上賞賜妹妹的東西,本不該是自己的,屬于她的便只有一只素色的白玉簪,可帶去這樣的場合總歸是不合適的。細細思量后,便什么也沒有帶,便隨小公公去了:“勞煩公公帶路了。”

      小太監在前面快步走著,心道,長的也是傾國傾城貌,怎的就不得寵呢?

      廣玄殿里玄燁捏著白玉杯用拇指摩擦,垂眼看了桌上精致的菜肴心道,她只怕不會喜歡這樣的場合,會不會給她平添煩心?手指觸到袖袋里一樣冰冷事物,一手端起酒杯一仰而盡。這才抬眼便看見她匆匆而來,著了翠色長衫,與一室繁華格格不入。對著座上的人不慌不亂的行了禮,一雙眼睛平靜而不起一絲波瀾。

      “喲,這不是云妃么?怎的這樣大好的日子也不穿的隆重些?”

      曲蕊跑過去牽著曲婳的手接過話頭:“我姐姐天生麗質,即便是穿著粗布麻衣也能讓某些胭脂俗粉失了色。你說是吧,瑤姐姐。”

      “你!”先前挑事的女子此刻卻是鐵青著臉咬碎了銀牙,也只得青著臉賠笑“是,是啊……”

      曲婳戳著她的臉無奈的笑:“又調皮。”

      “說起來,這兩姐妹長了一般容貌,若穿了一樣的衣服當真是分不出誰是誰呢。”皇后在高座上輕聲說,一顰一笑盡顯大家風范,單是那份接人待物的淡定從容已經無愧于后位。

      “若要是分的話,還是分的清的,她們也有不同之處。”

      “哦?”

      “眼睛。”皇上拿起桌上的銀筷,點了點盤子卻又放下似是在斟酌著用詞:“一個如盛夏驕陽,熱情如火。一個卻……似月亮。”

      曲婳抬起頭,正巧撞上皇上望過來的目光:“看似溫柔。”實際卻有些寂寞呢……

      眾人把酒言歡行至正高,話題很快被帶了過去。案幾上各種佳釀,山珍野味。殿外綻放出七色煙花,快要照亮半邊天空,微風拂來,殿內多了幾分涼爽?! ?/p>

      她果然不適合人多熱鬧的場合,不過喝了幾杯酒便找了個由頭出去。

      夜色完全沉了下來,星星從黑幕里鉆了出來她一個人站在那里,輕聲喃喃:“沒有月亮呢……”翠色的衣服風一吹仿佛就會遠去。玄燁急了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指尖曲婳回過頭下意識的想要抽離手指,卻被他越握越緊,明黃色的服飾在月光下被映得像最美的夢境。

      手摩擦著她指尖的薄繭:“你很喜歡彈琴呢,每次天剛亮便能聽到你在彈琴。”

      “吵醒你了么?”話語里是連她自己也未曾發覺的撒嬌語氣。

      “沒有,我總是早早的起了。”將她的手握的更緊些,一雙眼睛直直的望過去堪比三月春風的溫柔:“怕錯過去了。”

      曲婳將頭轉過去,怕被他眸子里那份灼熱燙傷靈魂。

      玄燁卻松開了她的手:“我離的太久了總歸不好……”轉身之際卻又掏出了樣東西滿臉別扭的遞過來:“這個給你,做工許是有些粗糙,不喜歡的話就丟了吧。”

      曲婳慢慢的接過,細心如她立馬看到了他手上一道道細小的傷口。那是一個玉簪,紋路說不上有多精致,頂端歪歪扭扭的鑲了三顆翠玉,根部也被刻上了名諱曲婳,不是曲蕊而是曲婳。曲婳笑著,粗糙的簪子被握在手里,卻沉比千斤。右手撫著心臟的位置,笑的無奈,得到了一樣東西,卻仿佛失去的更多呢。

      宴會終有散去的時候,皇上臨行前握著曲蕊的手:“你也累了,先回去吧。”自始至終沒看過曲婳一眼,手縮回袖子里觸到袖袋里的簪子,余溫散盡只余一片冰冷。

      “唔。”回去的路上,曲蕊摸著肚子微皺這眉頭。曲婳看她如此痛苦便停下來問:“怎的了?”

      “許是喝多了有些難受,回去歇歇便好了。”

      “喝多傷身,下次不許這樣了。”曲婳戳向她的眉心,卻被她嬉笑著躲過去:“知道了好姐姐。”

      夜幕越來越深,暗黑色的一片,連頭頂青紗帳的顏色都難分辨。“唉……”她輕嘆,沒有任何睡意,思緒越發清晰,手里握著皇上送的簪子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,該想些什么。

      是他自己做的么?宮里的大師手下做不出這樣拙劣的作品。這么想著,卻轉過頭來嘲笑自己,還做什么夢呢,自不量力。他喜歡的可是妹妹,連眼角余光也不曾給予自己,怎會為自己如此努力??扇舨皇撬约鹤龅?,他手上的傷痕又從何而來?宮里什么東西沒有,為何非要自己做呢?難道說……平日里聰明的腦子怎就糊涂了呢?他可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啊,還癡癡傻傻的盼什么呢。

      恍惚中聽到了外面一片喧嘩,撐起身子問:“小環,外面怎的如此吵?”

      小環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:“好像是皇上……哎,白太醫也來了,朝著華妃院子里去的。該不會是華妃出了什么事吧?!哎,主子,主子,衣服,把衣服穿上啊,鞋子,鞋子!主子!”

      “怎么了?蕊兒出了什么事?”顧不得禮儀的她沖進房間便問,手指扣在門框上,指甲都泛了白,木刺刺入掌心她卻渾然不覺。

      白玉諳診了脈之時,細長的眸瞄了眼床上躺著的人,曲蕊好奇的看著手腕上系著的絲線,眼睛發亮,晶瑩如水,不似宮里他人的眼睛灰沉沉的除了權勢便是算計。

      “白太醫?”

      白玉諳垂了眸,將所有情緒掩蓋在睫毛下,轉過身對皇上行了禮:“恭喜皇上。”皇上還未答話,曲婳便搶著問:“蕊兒身體怎么樣?!”

      “華妃娘娘無礙,只不過飲酒過多傷了胎氣,今后細心調理便可以了。”白玉諳低著頭回答,眼睛尷尬的看向自己的腳尖。

      放下心來才驚覺自己腳下冰涼,低頭一看自己竟忘記穿鞋子,且衣衫不整頭發凌亂。曲蕊在那頭偷笑:“我的好姐姐喲,瞧你擔心的,我又無大礙。”

      尷尬的說不出話腳趾頭都蜷縮著,皇上沉默著走上前來解下自己的披風將她包裹,橫抱了起來。曲婳雙手抓著披風,羞的兩只眼睛都不知該看向何處。皇上面無表情的對床上的人說:“我先將她送回去,一會兒便來。”

      “恩。”

      曲婳小心翼翼的抬眼見那冰山似的臉此刻已經柔化了許多,一抹淡淡的笑掛上嘴角,幾步的路走的不能再慢。“好看么?”他唇邊的笑又深了些許,將她放在床上,卻不放開而是更加用力的擁在懷里用手摩擦著她受傷的手輕聲耳語:“下一次別露出這么悲傷的表情。”隨即放開了手,轉身離去。

      卻留她一人輾轉反側,皇上是把她當做曲蕊了么?如若不然怎么會對自己這么溫柔?眼睛撇到了被放在枕頭旁的簪子,那簪子清清楚楚的刻了曲婳兩字,不由的笑了開來:“呵呵。”

      “主 主子?”小環怯生生的說,她顯然被曲婳的失態嚇著了,曲婳拉著她的手安慰:“時候不早了,先休息吧。”

      “恩。”

      一夜好夢。

      曲蕊懷了龍嗣前來祝賀的人不在少數,把小小的院子擠的滿滿當當,那些送來的禮品都快堆成小山。傍晚時分等來客都散盡時曲婳才趕了過來,曲蕊撲倒她懷里撒嬌:“姐姐你都不知道,我臉都快笑僵了。”

      曲婳與他一同坐在床側:“大家都是一片好意,你就不要抱怨了。”

      空氣里飄來一絲甜膩,曲蕊仔細的聞:“你給我帶來了什么好吃的?!”

      “貪吃鬼。”曲婳一邊說著一邊招來小環,將她手里的食盒接過打開來:“我給你煲了湯,足足煮了五個時辰。”

      “還是姐姐帶我好!他們總送一些金啊銀啊的東西,能看不能吃,俗氣。”

      “你呀……”

      這邊白太醫已經扣門進來了,彎腰行了禮:“給兩位娘娘請安。”

      “白太醫快些起來,最近真是勞煩太醫了,我妹妹身體狀況如何?!”曲婳連忙起身給白玉諳讓位,方便他診斷。

      “我都告訴她了,我沒什么事,瞧她緊張的,我又不是三歲孩子。”曲蕊無奈的噘嘴,眉里眼里都是被人寵溺的幸福。似乎被她的快樂感染,白玉諳唇邊也添了些許笑意:“華貴妃的身體已無礙,無須擔心。”

      狹長的眼瞄到桌上喝了兩三口的湯低聲說:“有些話思量很久覺得有必要說給兩位娘娘,皇上他現如今只有兩位公主。如今華妃娘娘懷上龍嗣,后宮里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這個孩子,兩位初來宮中,還請……”抬眼看了看曲婳繼而說道:“萬事小心。”

      短短幾句話卻似一盆冷水把曲婳從頭淋到了腳,一陣寒意從腳底涼到后脊。這才是深宮啊,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,以前還覺得步步驚心太過夸大其詞,而今才驚覺,后宮之中不會像自己想象的那般簡單,這是一個一步錯則永無翻身之日的地界啊。

      曲婳走后,曲蕊貼身宮女小玉悄聲說:“主子,白太醫的話不無道理,這深宮之中縱是那最親最近之人也不得不防啊。”

      曲蕊喝完了碗里最后一點湯,勺子與碗碰撞時發出清脆的鳴聲,她看著杯子上的青花紋出神。姐姐總是這樣,連自己喜歡什么樣的杯盞什么樣的花紋都記得清楚:“縱他人傷我,騙我,害我,唯獨她不會,無論于何種境地她都不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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